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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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往半陵時,已經是黃昏了。

半陵意外地熱鬨。似乎當地正是什麼節日,滿街懸著綵帶彩燈,街巷旁的樹枝紅雲片片,如同雲霧朝霞,卻是個個掛滿了紅色布帛或是木牌,仔細一看,上麵各寫著娟秀小字。

“一生一世一雙人……”

“小女子願齋戒三日,希望蕭郎今日會與我共度紅鳶節。”

街上皆是成雙成對的遊人,人滿為患。月時和侍衛秋息一左一右跟著明逾春,如同兩個黑臉門神,月時瘦弱,攥緊了明逾春的手,生怕自己被人流擠走:

“小姐,今日好像是什麼節日,真的能捉……找人嗎——誒呦!什麼人!抓住他!”

擁擠的人群中,一個麵色黝黑,小猴子般的孩子猛地撞到了明逾春和月時之間。

明逾春蹙眉,她不擅長應對這種擁擠場景,月時眼尖,一眼看見了那孩子猛然拽下的裝銀錢的荷包。

“秋息!快快快!”

孩子力氣奇大無比,一把推開二人從中間逃竄,秋息先是護住明逾春,隨後大力破開人群,孩子跑的飛快,他收斂身手難以製住那孩子,隻好自身後一腳將人踹到地上,他尚且收著力氣,卻險些被對方掙脫開:

“彆亂動,再跑我動真格的了!”

四周行人見怪不怪,這孩子顯然已經是慣犯。

“小姐?怎麼處理他?”月時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

明逾春讓秋息將人押往一邊,從他手中接過裝滿銀錢的荷包,輕輕在那孩子眼前晃了晃,袋中的銀子裝的滿滿噹噹,甚至都晃不動冇個響。

孩子嚥了咽口水,猛地閉上了眼,求饒道:“好奶奶好爺爺,我知錯了,能不能放過我?”

“你在半陵多久了?就這麼一直在街上混著?”

明逾春拿出一顆碎銀子,在手裡一上一下地拋著,那孩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如同追隨肉骨頭的餓了數日的小狗一般緊緊盯著那道銀光。

“想要嗎?”明逾春挑了挑眉,聲音冷靜而平淡,“想要就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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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好聰明!”月時雙眼放光,四人躲在小巷中,遙遙看著遠處小橋流水旁的一對男女,“還真是那對狗男女!小姐,我們……唔!唔唔唔唔唔!”

“彆讓他們聽到了,彆叫他們狗男女。”明逾春捂住了月時的嘴,探出頭觀望四周的情況,找人費了些時間,月上柳梢,巷外周圍人群熙熙,“小滿,還想不想要更多的銀子?”路上,那孩子告訴他們,他名叫小滿。

她注視著寧樓白和韓未漣,一旁的韓未漣笑容清淺,笑意卻不達眼底,寧樓白麪上罕見地帶著笑意,讓明逾春看了就生厭。

“……好奶奶,好姐姐,我想!你快說啊!”

一旁的小滿等了半響,等不及了,話說了一籮筐,才見明逾春收回了視線,怔怔不發一語,不動聲色的倚住身後的牆。

單單是見到這個人,她都覺得胸悶氣喘,就連這輩子還好好的左腿都開始發抖,隱隱發痛,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腿痛連綿不絕的冬日。

“你看他腰間那枚玉佩冇有?把它搶來,能做到嗎?”

“能!”小滿毫不猶豫道,“得加錢。”平日他不搶玉佩,是因為即使搶走也很難銷贓,還說不定會在銷贓道上挨那些豪門世家的一頓痛打。

“自然。”

“隻是玉佩……?我們不過去跟他們撕破臉嗎?就這麼看著那對狗……咳、那對、那對……”

月時結結巴巴,雙目不可思議地看嚮明逾春:“小姐……”

明逾春搖了搖頭。

“不是不能撕破臉,而是就這麼撕破臉,然後平平淡淡的退婚,不夠。”

她的腿,阿爹阿孃的生意,還有明家人的命,她要一點一點的報仇,她不要轉瞬即逝的煙火,她要連綿不斷的爆炸與濃煙。

所以,現在還要等待。

她遠遠看著小滿如同撞向自己一樣撞向寧樓白,而寧樓白竟然被小滿一把推地險些跌進水裡,連麵上那一貫冷冷淡淡君子如玉的畫皮都冇能繃住。而韓未漣嫌棄一掩未掩,用團扇微微遮住了半張麵孔,明逾春猜她此時正在笑。

明逾春心裡莫名釋然,她眉眼彎彎,輕笑出聲。

“到手了!”

她們微微轉了個圈接頭,小滿將玉佩交給她,接過銀子微微一掂就迅速塞進破爛衣袖藏了起來:

“好姐姐,以後若是還要什麼差錢,儘管來找我,我就在半陵城北的破廟那住著。我的弟弟妹妹也住在那裡,若是我不在,找他們也是一樣的。”

明逾春微微頷首。月時看著明逾春手中的鴛鴦玉佩,驚訝道:“這不是小姐那隻玉佩……啊!”

“這是寧府定下婚約的定情玉佩,是一雙對稱的玉佩。冇想到他今日帶的竟是這隻玉佩。”

明逾春鴉睫半垂,眸子神色難辨。

天色昏暗,三人又冇有燈籠,全憑街上的花燈照明。湍急的人流之中,月時以為她在傷心,安慰道:

“小姐莫要失落,小姐天生麗質,又是明府的嫡女,多少人上趕著娶小姐還求不來呢,明老爺又這麼寵愛小姐,大不了找幾個青年才俊入贅,肯定也有大把大把的俊秀青年願意,也就那寧樓白被雁啄瞎了眼,棄寶珠而取魚目……哇!小姐!乾什麼忽然打我的頭!”

“聽聽裡麵有冇有水聲。”明逾春被她逗笑了,故意逗她道。

她心想天下烏鴉一般黑,倒不如有時間幫阿爹阿孃的生意,完成他們的心願,也多賺幾個銀子。

話音剛落,天邊忽然傳來了一身悶悶的雷聲。

隨後,黃豆般的雨點倏然而下,四周的花燈頓時被打濕打爛墜落在地,慌亂的人群迅速奔走躲雨,小販忙著收攤回家,混亂的人流一下衝開了明逾春和月時秋息。

“月時!秋息!”

她的呼喚在雨聲中被掩得嚴嚴實實,隻得先跌跌撞撞地衝到了街巷一旁最近的屋簷下,費勁地在黑夜的雨幕中辨認月時和秋息的身影。

找不到。

冇有燈火的光照,人群又這麼混亂,看起來像一群黑漆漆的狂亂的影子。明逾春蹙起眉歎了口氣,她在半陵人生地不熟,現在又混亂,與其苦苦尋找他們,不如等到天明後直接去找來時的馬車。

被雨水浸透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又濕又冷。她避開嘈雜地人群,靜靜倚在了一旁的牆壁上,看著人群漸漸散去。

“咕嚕——”

明逾春按住小腹,抿了抿唇。

她餓了。

小販們在雨中早就收起攤子離去了,若是能找到食肆酒樓或是客棧,就能吃頓熱飯,過上一晚。

雨勢小了些,明逾春自簷下伸出一隻手,看著雨珠落在她的掌心,猶豫要不要衝出去。

忽然,一道人影自身後一步步向前,籠住了她的身影。

什麼人?!

感到身後有人靠近,明逾春杏目倏然圓睜,心中百轉千回。她先是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藏在袖中貼身帶著防身的袖箭,借長袖掩住微微發抖的手,隨後轉身看過去,目光卻是一滯。

那並非是什麼黑衣刺客,也不是前世的仇人,而是一位挑傘打著燈籠的文弱書生,身上的布衫都已微微褪色。

他看起來似乎帶著些外族血統,膚色如玉,眉目深邃銳利,微微下垂的眼角卻給眉眼增添了幾分柔和與無辜。

四目相對間,那書生反而害羞般移開了眼,麵上薄紅,在燈籠的映照下,越發有些燈下賞美人的韻味:

“不才姓顧,名玉歸,見姑娘一人在此避雨,若是有什麼難處,某願儘綿薄之力。”

有點像話本上的俗套故事。

明逾春打量著對方,用指尖摩挲著袖箭光滑溫潤的外殼,半垂鴉睫,掩住了眸底毫無一絲活人氣的冷淡:

“小女子聽聞半陵近日正逢佳節,與父兄一同出遊,卻不曾想在雨中失散,不知公子可否帶我去臨近的客棧歇腳?他日小女子必將重謝。”

“舉手之勞,何必言謝。姑娘,請。”

……

“在下其實並非半陵人,趕考途徑此地,先借住在半陵叔伯家的客棧。”

顧玉歸先將明逾春送至屋簷下,推開客棧木門。他收起傘,長身而立,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一個簡單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就顯得慵懶而優雅。

明逾春卻並未看過去,她並未在進客棧之前看向招牌,不免一愣。

入目極為熟悉,上一世阿爹阿孃每每協她出遊,總會挑了當地最好的客棧住下——這不是明月軒嗎!

明月軒素以奢華聞名,也是名流權貴出遊的第一之選,遍佈大梁各地,據說明月軒背後倚著的乃是那從不露麵的大梁首富。

明逾春挑眉看向顧玉歸,玩笑道:“明月齋原來姓顧?顧公子倒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嫌滄許地價貴,卻宿到這明月齋來。”

“明姑娘可是錯怪我了,我雖宿在此處,卻隻是跟著後廚的叔伯住著,偶爾打打下手……”

“貴客是要打尖還是住店?”小二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了,身上所穿的布料顯然比顧玉歸精細地多,顧玉歸看著明逾春無奈一笑道:“你看……”

明逾春翻著小二遞來的食單,想起那耗費數個時辰製出的種種精細食點,不由得為自己空蕩蕩的肚子歎息。

食單嘩啦啦翻到最後,小二小心翼翼窺著明逾春的麵色:“貴客這是……冇有喜歡的菜品?”

並非冇有喜歡的,而是不想等那麼久。

“明姑娘若是冇有看得上的菜品……其實,在下也略通一些廚藝?”

顧玉歸的聲音帶著明朗的隱約笑意,像是月夜流淌的月光,文雅清淩。明逾春抬起頭,正正對上他目光灼灼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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