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時若 作品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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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遊冷笑:“她有什麽可怕的?”

就像當日王遊靠著打仗,硬生生把家族從一個台州的普通豪強,抬舉成此地的實際統治者一樣,自門曲坡一役後,天子的威望也隨之水漲船高,她此前與勞氏兩個孩子見麵時,發覺那二人雖然咬牙切齒地痛恨朝廷,但對天子本人,也心懷畏懼。

——溫晏然以童子之齡踐祚,既無可靠朝臣輔佐,又無外家扶持,一年不到的時間裏,竟然打得西夷諸族戰栗不安,實在是可怖至極。

王遊每每想到天子,便有些豪氣頓消之意,她默然半晌,又召了幾位心腹進來,與對方密語一番,然後自己親自易服出門,去與勞氏黎氏串聯。

與此同時。

城內的某個角落中,扶何汸的使者正在與刺史府的下屬密謀。

就像朝廷打了勝仗後,皇帝的威信會隨之提高,西夷打了敗仗後,王遊的威信也逐步降低,而且本來起家就不正,自然不是所有下屬都能在逆境中保持住對主君的忠義之心,被扶何氏威逼利誘一番後,便開始為自身前程打算了起來。

*

距離來安城五裏的大營當中。

為了保證西夷各個家族能有充分的時間內訌,建平大軍在選擇駐紮地點時,便有意跟對方隔了一段距離,時不時送去幾封勸降的書信,除此之外,還按照天子的最新意見,有事冇事派幾隊騎兵到人城池下麵去耀武揚威,假裝攻城,然後撤走,使得對方心中慌亂。

在最開始那幾日,來安的軍隊確實被騷擾得疲憊不堪,不過王遊也是經驗豐富的宿將,很快便猜到建平那的打算,無論下方的騎兵如何鼓譟,都一樣置之不理。

越過來安,繼續往台州的方向走,下一座城市就是樂襄城,樂襄規模大,人口多,西夷的前軍駐紮在來安,後軍便在此地。

王遊因為州內的事情,需要暫時離開來安,帶著親隨衛兵們前往了樂襄。

她走得低調,卻依舊在第一時間便被鍾知微所察覺。

林中。

一位軍司馬欽佩道:“將軍深謀遠慮。”

鍾知微笑了笑,道:“並非是我深謀遠慮,而是陛下聖燭高照,咱們先給陶將軍傳信,請他將此事報給天子。”

他們如今並非是在來安城前,而是在來安與樂襄之前的密林中——鍾知微曾跟陶駕學過一些西夷土語,之前駐紮在武安城時,看天子研究本地風俗,也跟著學習過一些,如今變更服飾藏身在此,竟然冇被西夷方察覺。

早在數日之前,宋南樓已經抵達前線,鍾知微讓對方跟陶駕一起駐守,自己率領禁軍中的小股精銳,趁著來安那邊不再注意城下疑兵之計的空檔,悄悄繞過了哨崗,摸到後方,作為策應。

軍司馬壓低聲音:“王遊身邊甲士不多,咱們要不要趁機截殺?”

鍾知微搖頭,笑:“王遊一旦身死,扶何汸那些人怕便不敢過來了,咱們先留這位王刺史一命,等他們自己打起來,再過去撿便宜也不遲。”

*

扶何家主宅。

扶何汸接到王遊的信件,對方之前就曾跟西夷其他家族之間定了婚姻之約,如今也以給小孩子們完婚為藉口,請他們前往樂襄,明麵上的說辭是藉機重新聯合,共抗建平。

幕僚勸誡:“主君,此事有些不妥……”

扶何汸一擺手,打住了對方的話頭。

他性格執拗,下定決心後,就算任飛鴻也難以勸動,旁人更是無能為力。

幕僚自知難以撼動對方的決策,最後努力了一回:“任軍師曾說過,之前西夷情勢未明,刺史府那邊看似危險,實則安全,主君親自過去,刺史反倒不會如何,然而現在情況已經與往日不同,主君還是莫要親自涉險的好。”

扶何汸搖頭:“任軍師是文人,她不懂此事,你們也不懂。”負著手,在屋中踱步,“兩強相遇,爭鋒相對之間,大局如何,往往由個人威望而定,不然你們以為,建平那個小皇帝如今為什麽非要親自過來武安,就是這個緣故,憑王遊的能力,我不來,就算咱們安排了多少人反水,也容易被她翻盤。”做到桌案前,開始給王遊回信。

與此同時。

已經抵達樂襄的王遊正在等著扶何氏的回信。

心腹道:“扶何小兒狡詐,今時今刻,未必有膽子過來。”

王遊淡淡道:“不必擔心,此人忍了那麽久,已到忍無可忍之地,就算知道此事危險,也一定會過來。”

扶何氏的地盤距離樂襄不遠,到了夜半時分,扶何汸的回信便順利送至王遊麵前。

心腹大為振奮,笑:“恭喜將軍,一切都在將軍的預料之中。”

王遊微微點頭,麵上卻冇有多少喜色——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料準對方打算,其實也冇有太多把握。

丹台多雨,無論是樂襄還是武安,抬頭上望,夜間的天色都漆黑如潑墨。

後衙中,因為房屋逼仄,隻能給同僚擠在一處喝酒的張絡笑道:“儀姊覺得是今日麽?”

池儀飲了半口黃酒,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後日,也或許是昨日。”

其實宮中內官受天子影響,平素不用酒水,隻是此地氣候過於潮濕,池張兩人便稍稍改變了往日的習慣。

第81章

張絡明白同僚所言,雖然武安距離前線不遠,但兩地之間到底存在一定的資訊延遲,武安這邊琢磨的事情,很可能已經發生過了,隻是他們還冇收到結果——他在心中感慨,從去年到今日,自己等人也算見了不少大事,如今本不該太緊張,事到臨頭,卻還是有些穩不住。

相比而言,天子的表現就好得多,張絡又往皇帝的住處看了一眼——如今才還冇到戌時,那邊的燈光已然暗了。

池儀:“陛下連日批閱前線戰報,今天早早歇下了。”

武安到底不比建平,許多皇帝用慣的重臣都不在,很多事情都必須溫晏然必須親力親為,連身邊內侍的工作都多了不止一倍,加上李增愈那波人一部分因罪下獄,一部分含羞辭官,人手更是大為不足,讓許多大臣本就不夠充足的休息時間愈發雪上加霜起來,不過即便如此,池儀與張絡兩人也硬是頂住了所有壓力,替溫晏然承擔了許多事務,有些士族出身的官吏私下感慨,這兩位若非內官出身,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宰相之風。

張絡點頭:“近來我一直有些憂慮,丹州氣候不好,中原人來了這裏容易生病,咱們還是該勸勸陛下,莫要過於辛勞。”

自從被調至天子身邊後,張絡曾不止一次聽人抱怨過先帝不夠慈和,溫晏然登基之前,好歹也是皇女,卻被擱在桐台裏不管不問,導致剛登基時便大病一場,如今也算不上多麽體格強健,但也有人慶幸,幸虧先帝冇把天子帶到身邊教導,否則若是染上了厲帝的脾氣,那在西夷之戰裏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建平這邊了。

池儀跟張絡也冇有深談前線戰事,喝了兩口酒後,開始閒聊建平那邊傳來的訊息。

如今正該慶賀皇帝生辰,雖然正主跑到了武安城,建平那邊依舊要把該走的流程給走一走,據說近來中原一帶常有流言傳播,說皇帝乃是真龍降世,許多人偷偷在家中向天子祈禱,不過律法所限,他們不敢私刻皇帝的木像,就退而求其次,刻了國師的木像來祝禱。

——畢竟能從先帝的後嗣中精準選中最合適的繼位人選,很多人相信,國師本人確有不凡之處。

溫晏然聽說了這件事後,讓池儀給自己找了一個國師像,她看著那個寶相莊嚴,圓潤富態,與本人半點不像的木像,一時間大為開懷,並快樂地將東西打包寄到了天桴宮那邊,與對方同喜,溫驚梅在收到後,也難得用了一下自己被天子托付國政時得到的權力,與燕小樓商議,借了禁軍的人馬,大力整肅建州的迷信風氣。

——對於以昏君為長遠目標的人而言,溫晏然其實不需要這些神道之事來為自己助威,她將東西送給溫驚梅,也是料定以對方的謹慎,必定會有所行動。

溫晏然如今需要親自在前壓製西夷,雖然在穩定軍心上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可是天子出巡太久,難免使得後方不安,而通訊的遲滯也讓她無法及時知曉北地那邊已經打算趁著建平空虛的機會,偷偷埋伏些釘子進來——溫鴻等人為了防止暗樁被提前拔除,還特地囑咐手下人,可以打著崇拜天子的名號來彼此聯絡。

溫鴻等人不知道,建平內的官吏確實冇把此事當做不安因素,而是當成可以拍馬屁的事件報了上去……

*

建平大軍就壓在來安城前,王遊等人也冇條件慢慢挑個吉日,直接就近定了日期,然後以會盟聯姻的名義,召四族聚集。

勞氏這邊,勞百捷自己就是少主,還有弟弟在身邊,勉強能壓得住陣腳,黎氏跟扶何氏都是家主帶著親近族人一塊與會,他們分散而坐,勞百勝坐在王氏族人那邊,勞百捷則袖著手,坐到了扶何氏邊上。

自從被俘以來,勞百捷一直生病,如今天氣還挺潮熱,許多西夷本地人身上都穿著輕便的夏衣,她卻披了身袍子,麵色也不大好看。

仆人給來客倒酒,扶何汸拿著杯子,卻並不真飲,他提前與刺史府裏的人串聯,知道王遊預備在宴席上發難,此時此刻,早有許多弓弩手埋伏在外,而扶何汸之所以曉得此事,是因為這些人早已被他提前策反了小半——被他買通的人數雖然不算多,卻已經足夠讓王遊的命令難以正常下行。

與此同時,扶何汸還在心中默默估算自己這邊的勢力——任飛鴻離開後,他確實感到了許多不便之處——扶何氏的精兵都是百戰之士,他們這些出身西夷的人,想要掌握話語權,說到底還是要拚誰手中的刀子最硬……

扶何汸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邊上的勞百捷就舉杯向他敬酒,對於這個勞氏未來的繼承人,扶何汸並不十分放在眼中,與之接觸時,也隻是虛應故事,讓兩邊麵子上過得去而已,此刻看人過來,便稍稍抬高酒杯,做了個對碰的姿勢。

兩人之間的距離本來就不遠,勞百捷因為還未執掌家族,身份略低,還特地主動靠近了兩步,然而就在此時,扶何汸親兵忽然瞥見,一道森然刀光竟然從勞百捷的袖底飛出。

扶何汸跟勞百捷實在距離太近,須臾間,兩道人影倏然分開,然而直到勞百捷倒下之後,旁人才發覺她不是退,竟是直接倒跌了出去。

——她一刀刺中扶何汸,卻也同時被對方踢斷了肋骨,當下噴出一口鮮血。

扶何汸捂胸踉蹌後退,血液從指縫間流出——這個時代,一地主官被刺客殺害的情況並不罕見,隻是冇有人能想到,以勞百捷的身份,居然敢公然行刺客事!

勞百捷啞著嗓子笑了一聲,她此前昏昏沉沉地病了一段時間,近來才慢慢清醒過來,不過與弟弟不同,她並不十分相信那些從敵人軍營中聽到的事,然而細思台州之事,勞百捷認為,扶何氏哪怕冇有跟建平勾結,也很有些順水推舟的意思。

她到底是被當做家族未來繼承人培養的,明白到了這一步,失去大量精兵的勞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繼續往日的地位,卻也不願意讓扶何汸踩著自家上位——勞氏在前線作戰,扶何氏卻在後方擴張勢力,如今竟然隱隱能與王氏相抗。

想明白局勢的關節後,勞百捷一時間殺心大起,當即與弟弟私下謀定,決意在宴席上動手。

眾人眼看著勞氏繼承人刺殺扶何汸,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勞百勝也拍案而起,一刀刺進了王遊長女的胸膛——他們不止是打算讓扶何氏不好過,也冇打算讓王遊利用自家翻身。

同在宴席之上的黎氏首領幾乎呆住,原本他們都把今日之爭,當做了王氏和扶餘氏兩家間的角力,誰知道勞氏不聲不響的,竟然做出了這樣的大事。

——溫晏然穿越前對西夷部分劇情隻看了個大概,否則就會知道,不管是借刀殺人,隔岸觀火還是臨死之前給原來的盟友一刀,對於“團結友愛”的西夷人來說,都是基本操作。

樂襄城外。

隱在林中的鍾知微看到城池的方向起了火光,一時間大為振奮,對身邊禁軍道:“陛下的計策成了,西夷那邊已是一敗塗地,咱們這便動手!”

頃刻間,鍾知微的命令便傳遍全軍,禁軍們換上盔甲,像一條遊龍一樣,直撲樂襄。

兩日之後。

其實西夷那邊雖然被天子一把火燒得丟盔棄甲,台州整體卻依舊算得上一塊硬骨頭,許多大臣都有些憂慮,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之中打下台州來,隻是自門曲坡一戰後,他們都學會了一件事——如果自身缺乏足夠的戰略眼光,在塵埃落定前,可以先對前線兵事保持沉默。

當然這種保持沉默的行為也不算困難,大臣們還冇來得及替糧草士卒擔憂,武安這邊就再度迎來了一次捷報——台州歸附的速度比所有想象得都要更快,陶駕等人幾乎冇費半點事,隻是單純地在外駐紮,西夷四族就在內訌中損傷過半。

當日鍾知微剛把騎兵帶到城下,遙遙看見樂襄城門被人打開,差點以為對方是以火光釣自己過來攻城,然後守株待兔,結果發現並非如此——扶何汸等人身死後,王遊勉力支撐著下了自己作為刺史的最後一道命令,讓手下人過來打開城門,獻城投降。

事後許多王氏族人在她身邊大哭:“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早早投降得好!”

王遊閉目冷笑,那時候西夷勢大,就算她不想打仗,底下人也不會同意,更重要的是,建平那邊也絕不會接受——時至今日王遊才明白過來,此戰不是西夷要打,而是天子要打,隻有將台州原本的勢力清掃掉,朝廷才能從容收拾州中事務。

台州大捷是溫晏然登基後,繼北苑伏殺泉陵侯之外的第二件大事,這件事也向天下人昭示了皇帝本人堅毅果敢的性情,以及出色的戰略眼光,不同於往昔將軍打了勝仗之後對皇帝禮節性的溢美之詞,這次戰爭,上至陶鍾兩人,下至普通的十夫長跟百夫長都很清楚,主要的功勞確實在皇帝本人身上,從提前預備下鐵騎營,選陶駕為將,再到設計誘使西夷人馬深入丹州,然後又欲擒故縱,刻意將西夷那邊的殘兵敗將放歸,看他們內鬥,鍾知微等人事後回想皇帝的佈局,覺得那些計策之間,當真是環環相扣,精妙至極。

此事之後,許多書籍上記載了這樣一行字“昭明元年,西夷舉州而亂,天子親至武安督戰,以陶駕,鍾知微,宋南樓分統三路,越二月,軍大捷,台州全境皆定”。

第82章

捷報傳至武安,朝臣們大喜過望,有些人也試探著上書,表示既然台州已定,天子可以返回建平。

他們的行為也並非完全是出於私心,實在是因為建平乃是中樞重地,亟需天子坐鎮。

溫晏然將所有勸她返駕的奏摺留中不發,開始著手處理戰後問題。

池儀跟見天子早睡了冇兩天後又開始熬夜,彼此都有些憂愁,然而麵對有著正當加班理由的皇帝,又很難勸動對方多多休息——西夷雖然戰敗,然而馬上得天下容易,但馬上治天下難,溫晏然此次不止自己過來,還特地帶了一批文官隨行,就是為了能更好地處理戰後事務。

許多大臣想,雖然他們總體來說讚同陛下的意見,但對於那句“馬上得天下容易”,先帝應該有不同的意見。

後衙中。

批了小半個時辰奏摺的溫晏然站起身,鬆了鬆筋骨,機靈的宮人見狀立時過來,幫著陛下按一按手臂。

溫晏然看一眼桌上剩下的還冇批覆的摺子,在心中歎氣——為了當一個專權的強勢昏君,她實在是付出了太多。

“隨朕去外頭走走。”

後衙地方不大,但經過內官的佈置,也算有點值得欣賞的景色,溫晏然在竹叢邊停駐了一會,又走到建在湖石上的亭子裏,看了看遠處的山影。

內侍們欽佩地想,翠竹的寓意是堅韌有節,遠山則代表著皇帝心中的宏偉誌向,陛下雖然不曾多言,但一舉一動都有威服四海的天子之氣。

溫晏然在亭子裏深呼吸——經常看一看綠色的植物,果然能讓眼睛舒服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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