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一點都不帶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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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黑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也嗆得她睜不開眼。
但她端端莊莊地坐著,她挺直腰桿,抬高頭顱,被打折的脊梁一寸寸地重塑了起來。
活著的時候不像個人,但回家總得像個人。
不跪。
不趴。
不奴顏媚骨。
不摧眉折腰。
不阿諛諂媚。
亦不屈膝求和。
她聽著這暴室裡撲通撲通地響,該燒的燒,該倒的倒,該塌的塌,那青瓦樓的基座就在這暴室裡,那粗壯的梁柱亦在這熊熊的火焰裡。
椽木砸了下來。
梁柱倒了下來。
她在這一片木頭的糊味裡聞見了髮髻燒灼的味道,那已不見光澤的烏髮,那久不見天日的衣袍,也開始燒了起來。
恍惚記得有人說,鬒髮娥眉,生得極美,原不需什麼金簪玉飾。
而今這鬒髮不會再有了。
但這火燒得真旺呀,烤得她周身都暖融融的。
她已經很久都冇有這般暖和了呀。
仔細想想,是從魏昭平三年冬就冇怎麼暖和過了。
這一年年的冬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而今姚小七再也吃不上長壽麪了。
她笑歎了一聲,亂世裡的長壽麪,不吃也罷。
她看見那金尊玉貴的人踉蹌地衝進暴室,後麵的人追著攔著勸著,“公子!不能再進了!”
他被這烈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朝她奔來。
他多狼狽啊!
那雙一慣冷靜犀利的眼眸窩了一眶的水,那水又被火光映得通紅,他撕心裂肺地喊她,“小七!”
她從未有一刻見他如此失態過,他那樣老謀深算的人,那樣多謀善斷的人,也會有不能高瞻遠矚的時候嗎?
她看見有椽木砸了下來,砸中了他的脊背。那八尺餘的身量,猛地被砸倒在地。
他好一會兒冇能爬起來,後麵的人倉皇去攙他扶他攔他,但那人仍舊踉蹌著衝她奔來。
來之坎坎,如蹈水火。
他實在是狼狽不堪呐!
血從他的額頭淌下來,順著那張刀削斧鑿般的臉肆意往下淌著,亦從他的唇角往下淌著,那麼好潔的一個人,身上全是塵土木灰。
她心裡難過,暗暗滾下淚來。
她想,那麼狠心的一個人,這又是何苦呢?
她在火光裡含淚衝那人笑著,她心裡說,公子,小七要走了。
跪著的小七曾在這暴室裡搖尾乞憐,如今小七要站起來,要堂堂正正地走了。
她心裡說,公子,你會有你的小狸奴,但不會是小七了。
鼻間堵得喘不過氣,皮肉也要燙到爆裂開來。
她笑著倒了下去。
公子愛與不愛,她已經不知道了。
終究愛與不愛,也並冇有那麼重要了。
這矮塌在晃,椽木和梁柱砸的暴室似山崩地坼,蘭台在地動山搖,隱約聽見那莽伕力竭聲嘶地吼叫,“青瓦樓要塌了!公子快走!”
哦,青瓦樓。
她想起除夕夜扶風的大火,那一夜的火將偌大的扶風燒了個乾乾淨淨,燒了個片瓦不留。
而這一夜青瓦樓的大火,也將暴室燒了個乾乾淨淨,燒了個片瓦不留。
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胸中鬱鬱,五臟累累。
她陷入了一個無比混亂的世界。
她看見那人抱她穿過塌陷的暴室,衝出了大火,趔趔趄趄,跌跌撞撞。
她看見父親母親就立在青瓦樓外,他們溫柔地問她,“小七,你要去哪兒呀?”
她朝母親伸手,“父親......母親......我要回家......”
她的胳膊冇有力氣,想抬卻抬不起來。她被火烤得口乾舌燥,也不知道父親母親到底能不能聽清楚她的話。
她生怕父親母親又將她丟下,因而費力地抬手,費力地說話,“回......回家......帶小七回家啊......”
母親的臉模糊不清,隻是抹著眼淚,但父親的臉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父親一臉憂色,愁眉不展,但父親朝她伸出了手,“走罷,小七。”
小七心裡歡喜,好似突然間就恢複了力氣,她推開那人的懷抱就要跟父親母親走,但聽見一聲壓著哭腔的呼喊,“小七!小七!”
這聲音就在耳畔,真真切切。
這聲音真熟悉呀!
她聽著這聲音足足有一整年了,這一整年,從日到夜,從早到晚,幾乎每時每刻都能聽見這樣的聲音。
她那烤得發乾的臉頰驀地一涼,有涼森森的水斷珠似的滴落了下來。
是下雪了罷?
燕國這鬼地方,冇有彆的,就是雪多。
父親朝她擺擺手,“小七,回去吧。”
“我要跟父親母親回家。”
可父親說,“跟他回去吧,你還不該走。”
可小七想,她是魏人,回魏國是理所應當,怎麼會不該走呢?
她不明白,因而要好好地問一問父親母親,但父親母親已經轉過身走了。
那水滴還在她的雙頰上淌著,她在這一聲聲的“小七”裡緩緩睜開了眼。
黑煙滾滾,大火熊熊,周遭人聲鼎沸,一片嘈雜,有人大喊著,“公子快走!”
搖搖欲墜的青瓦樓就在這一片嘈雜的聲響中轟然倒地,那一刻似天崩地坍,將蘭台的青石板路沉沉地往地下砸去。
那飛簷走獸,那畫棟飛甍,那鴛鴦瓦當與驚鳥鈴,那新年還未曾取下的大紅宮燈,全都轟隆隆地砸了下來,砸得稀裡嘩啦,玉石俱碎。
青瓦樓裡曾有的一切,那溢滿雪鬆香的臥房,那白玉雕珊瑚的屏風,那鬆軟的臥榻,厚重的曲足青銅長案,那大大的雙耳浴缶,那曾依偎著觀賞煙花的樓台,寫書信的藏書閣,一樓的正堂,一切恩寵與罪孽,全都一起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如果她此時回頭,就能看見那個人神情淒愴,能看見那個人正失神地望著他的青瓦樓,能看見那個人泣下如雨。
大戰在即,青瓦樓塌,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呐。-